此後。

修羅經常來到桂花樹下, 握著鐵碎牙，坐在落滿細碎小花的青石上發呆。

對殺生丸的思念，對自己弱小的介懷, 以及對自己遲遲不得寸進的焦躁，經常讓她在那裏一坐就是一下午。

日光西沈, 一天又這樣過去了。

修羅從回憶中醒過神來，低頭看向手中刀子：“……不管看了多少次, 還是會被你醜到我的眼睛。粗狂、簡陋、野蠻, 渾身上下寫滿粗制濫造，與精致靈動的天生牙相比, 完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。你們明明出自同一顆獠牙、同一位鑄劍師，為什麽最後竟有如此大的差距？”

“難道是因為自己擁有強大的力量，對於外表就隨意起來了嗎？”

“我見過的大妖怪們，不僅擁有強大的力量, 就連外表也是一頂一的英俊。哪怕是那個叫惡羅王的, 雖然用古怪的打扮把自己的臉狠狠糟踐了, 但他底子還是不錯的。”

“所以,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，我還是不太明白，為什麽在大家都好看的情況下, 獨獨你長得這麽隨便。”

“以至於每當我看到你, 浮現腦海的, 只有一個大寫的‘醜’字。這世上怎麽會有如此野蠻粗鄙的刀子？大家審美都正常, 為何偏偏你成了例外？”

“好醜啊。”

“如果你真的是靈性之物, 想必與我也是相看兩厭。而我也不喜歡跟討厭的醜東西多接觸，只是沒辦法，”

“芳月說, 之所以我召喚你時，你無動於衷，很有可能是因為我沒有向你敞開心扉。為了不讓晴明公看扁，我得真摯地同你交流，得你看見我的心。”

仿佛做出極大退步，修羅猶豫道：“你如此醜陋，我真的無法閉著眼吹捧你好看，頂多，我不說醜就是了。”

“可就算我不說，也希望你能明白，你的醜是事實，而不是我故意詆毀。”

……

……

修羅自顧自說著嫌棄的話。

“你才醜！”

突然，一個聲嘶力竭，充斥著無邊憤恨的聲音在她耳畔炸開。

修羅被吼得一哆嗦。

不知何時，她手中的鐵碎牙已經不見了，取而代之地是眼前一個氣得身體直哆嗦的童子。

那童子穿著深色水幹和服，模樣稚嫩圓潤，擁有與她一樣的眼睛和發色，看起來底子不甚俊美，但也與醜不搭邊。

修羅楞楞望著童子。

此時的童子，完全不像個乖孩子，化身噴火龍，對著修羅怒目而視，拳頭憤怒地揮舞著，高聲尖叫：“你才醜你才醜！這個世上再沒有被你更醜、更會挑三揀四的半妖了！”

他從喉嚨裏發出恐嚇地低吼，仿佛如果不是顧忌著什麽，就會撲上來將她整個撕碎一樣。

修羅皺眉：“你是鐵碎牙？”

“你眼睛不好用，就連鼻子都壞掉了嗎？”

鐵碎牙氣急敗壞，“還有，你這是什麽眼神？我不準你用這種仿佛看垃圾的眼神註視我！不過是個半妖，你憑什麽說我醜？身為一揮就能殺百敵的名刀，我為什麽要跟天生牙一樣纖弱？而且，我可是鐵碎牙啊，是你父親獠牙鑄造的寶刀，你怎麽敢對我這麽無禮！”

修羅表情更加慎重。

“我說了，不準你這樣看我！一直醜醜醜的，你到底有沒有將我看做你父親的珍貴遺物？你個不孝女！”

鐵碎牙瞅著她愈發嫌棄的表情，只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眼前這個半妖更討厭的東西了！

修羅掏掏耳朵：“完全沒有。”

鐵碎牙被她既嫌棄又無賴地作態氣得飆淚，無能發洩怒氣：“不孝女！如果主人知道你是這樣的半妖，他絕對不會把我留給你的！”

被她觸碰到的時候，他曾因她手指的溫度而不止一次心軟。

這麽溫暖柔弱的小主人，他一定要拼盡全力，為她掃除荊棘，讓她過得開心順遂。

然而，事實卻告訴他完全是在自作多情。

他的小主人，不僅對他不屑一顧，甚至還有著與她容貌成正比的冷硬心腸。

現在一無是處的天生牙被她視若珠寶，而擁有強大力量的自己，卻被她從頭嫌棄到腳，仿佛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。

怎、怎麽可以有這種討厭的小主人？！

修羅上下打量他，微微一哂：“別自作多情了。說得好像我稀罕要你一樣。鐵碎牙，既然你現在可以聽到我的講話，那我也不介意將我的心意再告訴你一遍，我討厭旁人肆意操縱我的人生。你的主人、我的生父——犬大將，在我這裏並沒有什麽特殊待遇，所以，不要借由自己的出身，對我擺出一副長輩作態，那只會讓我惡心得想吐。”

“醜，不致命。最可怕的是，醜陋又愚蠢，從內到外沒有一是可取之處。”

“我之所以召喚你出來，並不是為了借助你的力量。即使沒有你，我也要成為可以站在父親大人身邊的強者。而像你這種只會讓我如鯁在喉的存在，只會磨煉我的心性。我想這可能也是晴明公要我召喚你出來，而不是召喚天生牙出來原因。”

“當然了，天生牙對我來說有著很重要的意義，我想永遠將它帶在身邊。珍貴之物，還是貼身保護最好。”

“可你就不同了。只要看到你，我就會想起因為你的緣故，導致我差點同父親大人產生隔閡，雖然很快我們就和好如初，可這不代表我不討厭你，不討厭任性的犬大將。”

鐵碎牙被她冷漠如刀的話語刺得鮮血淋漓，煎蛋眼不停流淚：“難道你以為我就喜歡你嗎？不過是個半妖小丫頭而已，你永遠也成為不了主人那樣的強者，我才不想你成為我的新主人！還有，殺生丸才不是你的父親，他是你哥哥，你這個不孝女，你父親是犬大將！”

“哦。”

修羅面無表情應了聲，隨即站起身，拂去身上飄落的金色桂花，沒有看他一眼，轉身離開。

“你這是什麽態度！”

鐵碎牙楞了楞，旋即暴跳如雷，“他可是深愛你的父親！你怎麽可以這樣對他不敬？”

修羅仿佛沒聽到他的質問，步伐不疾不徐，緩緩離開。

“……你怎麽能這樣？”

“修羅，難道你是在怨恨他嗎？”

“可你知不知道，在他即將重傷離世的時候，心中最牽掛只有你！他擔心你無法自保，才會將我交給你，他愛你啊！”

說到最後，鐵碎牙已然哽咽難言。

“他真的很愛很愛你。如果他還活著，只會比殺生丸對你更好……嗚嗚，你怎麽可以讓殺生丸取代他的地位？你這樣對他太不公平了……”

他蹲在地上，雙手死死捂著臉，不想讓自己的狼狽暴露在她眼前。

伴著鐵碎牙喑啞哭腔，最後一絲天光沈入地下。

幽寂的夜色悄然而至。

轉過檐角，廊下竹骨燈籠已經燃起亮光。

修羅一擡頭，就看見朦朧燈火下，晴明側倚在廊柱上，涼意拂動寬大的白色狩衣，衣袂翩飛。

晴明清涼的瞳仁靜靜看過來，對著她和善招手。

修羅遲疑：“您怎麽會在這裏？”

“當然是恭喜你終於學有所成。”晴明微笑。

修羅皮笑肉不笑：“多謝您掛念。”

整個宅邸都是他的領域，其中發生的事情，他會知道沒有什麽好驚訝的。

“我原以為聽到那些話，即使表現得再不在意，多少也會有些耿耿於懷。”

晴明手指擡起她下巴，略微俯身，清亮的瞳仁直直看向她眼底，頗為納悶，“畢竟你是個很重感情的小丫頭，只是沒想到，你竟然一絲波動也無。”

見他終於展露出真實意圖，修羅暗自松了一口氣。

不然，她總會提心吊膽，他是不是又想出了什麽奇怪法子為難人。

“因為沒必要了。”

修羅拂開他的手，輕聲回答，“只有得不到滿足的孩子才會哭鬧，曾經我也怨恨著犬大將，怨恨他對我跟母親不聞不問，哪怕知道他已經死去，我卻還是無法原諒他。我過得不好，理所當然會遷怒他，這是很正常的事。”

“不過，這都是我與父親大人相遇之前的心情了。”

修羅手掌交疊摁在胸前，那裏的心臟正茁壯有力的跳動，她粲然一笑：“我已經得到了最好的父親大人。跟他在一起，我可以安心做個任性的小孩子，不用時刻警惕，更不用提心吊膽。我的一切願望和憧憬，他都幫我實現了。”

“只要想起他，我的心就會得到滿足。前塵往事，他人愛恨，對我來說，已經不甚重要。”

“現在對我來說，最為重要的是，我要變得更強。我想追上他的腳步，想光明正大留在他身邊，想將與他相遇的幸運永遠延續下去。”

“當然了，您也應該高興才是。”

修羅回視他，不輕不重懟他，“之前您給我種下那種咒語，不就是想讓我學會克制情緒嗎？如今，我不僅做到了，還沒有給您丟臉，您不高興嗎？”

晴明看了她好一會兒，笑道：“但願如此吧。”

修羅對著他躬身行禮，越過他離開。

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，晴明才收回打量的目光，蝠扇出現在指尖，輕輕點著紅潤的唇瓣，清亮的瞳仁微微瞇起，纖密的長睫垂落大片陰影，擋去眼底諱莫如深的異色。

良久，只聽他緩緩感嘆：“……希望到時候，你也能如現在一樣，可以無所謂地笑出來。”

與他擔憂的話語不同，那張如櫻花瓣紅艷的唇始終噙著上揚的弧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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